是不是所有小孩子都不爱吃苦瓜?
小的时候,我坚信是我们还没有长大,所以不爱吃苦瓜。
毕竟,我所知道的大人里好像没有谁不乐意吃这种苦苦的食物的。
夏日的傍晚褪去了烈日炙烤的焦躁。一路从山的那头经长途跋涉而来的晚风停住了脚步,歇息在了龙眼树下老头专属的木躺椅上。上了年纪的躺椅每天只有唯一的娱乐活动。
在太阳未沉入大海,月亮却已然掀开斑斓的幕布时,他就虚虚地环抱着晚风,准点唱着“吱呀”不停的歌谣。
他从暮春晃到盛夏,晃落了一地米粒大的龙眼花,晃去了麻雀先生一家,晃走了在门前撒欢的小鸭。最后晃到了龙眼成熟时,才堪堪停下。
“摘龙眼啦!”松松弯下的腰,敞开了宽厚的胸膛,他在一声声吆喝中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老伙计的娃儿。
八月的季节除了可以洗凉凉的井水澡, 晚饭还总要吃苦苦的凉瓜。手臂未曾比苦瓜长多少的小孩儿总会在腻味儿了给机器狗洗澡后,四仰八叉地瘫在躺椅上。
望着稀稀疏疏的星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怎么会有人喜欢苦瓜这种丑得不行还特别苦的食物啊?这是我和我认识的所有小伙伴的世界里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在广东,大大小小的菜市上总有苦瓜的身影。他虽然套着件鲜亮嫩绿的皮囊,但在这一众蔬菜里也不算得过分抢眼。是什么让人一眼注意到了他呢?深深浅浅的沟壑蜿蜒着,再割裂出道道纹路,起起伏伏间一个个小山包拔地而起。
在大爷有意地喷洒清水下,苦瓜的世界里像是下了一场空蒙的小雨,这也是苦瓜离开母亲初到人间的第一场雨。雨雾模糊了山林,在山脚处汇合的雨珠顺着沟渠,顺着小溪,顺着江河往下游走,最后在小菜摊前滴了一汪巴掌大的小水洼。
人间的清晨也在金色的描摹下褪去了青涩,地上的小水洼里长出了大片的彩虹。只稍把菜摊前的伞移开一寸,就能让可感的温热裹挟着清晨大街小巷的贩卖声一并跃入山林,在纷飞的雨雾里,不失偏差地亲吻每一粒亮晶。
于是,在苦瓜的世界里,每隔十几分钟,就能看见一场盛大的丁达尔效应。
我早已记不清,第一次吃苦瓜的时候有没有吐出来,撅着能挂上油瓶的嘴撂筷子不干。留在记忆这根长长的丝线上,只留下了零星的笔墨,且大多只能让我反反复复地回想起我幼稚的好强心。
“苦瓜虽然苦,但是却不坏,清热解毒还得是他!”
每次老头在饭桌上“劝吃”,我和姐姐都会默契地低头扒饭,也不再敢抬手夹菜,生怕落筷的地方不对,再一次听他提起那道苦的像被戳破了胆子的菜。
“这点苦都吃不得!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人一世吃的苦还多着呢!”
我一听,急了。这怎么能行!我才不要成为隔壁巷子里那个只会溜街捡瓶子的黑不隆咚!那股子好强心理腾地就窜了上来。没比苦瓜藤膝盖高多少的小孩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激将法。
后来的每一回,为了证明自己能吃苦,有出息,我都会在老头混浊却又夹着清明的目光流转到我这里时,偷偷撇开滴溜转的眼睛,在动作迅速但又有些刻意地暂停下,夹上一大筷苦瓜,装模作样地大口往嘴里塞,然后开始疯狂扒饭。
但是这样的一大口米饭在唾液淀粉酶的简单分解后,依旧压不住嘴里的苦。
这样的举动不论在我精心地安排下出现了多少次,每次都能换来老头的一声带着酒味儿的夸赞。或许是他有意的,又或许是他后脑勺上冒出的短短的一茬白发偷走了他的记性。
他笑的像个老小孩儿,没什么肉的下巴只带起了层层松弛的褶皱,露出了下齿暗银色的三颗假牙,眼睛抿成了下垂的两条缝隙。扬起的除了嘴角,还有缝隙周围散出的深浅不一的细纹。
“呵呵,阿妹吃得了苦!”
这样的夸奖在我离开阳西以前,依旧还能听到。但是,儿时那份幼稚的好强心不知在哪年哪月,哪时哪刻就被偷偷丢到了街边哪个不可回收的垃圾箱里。
在某一个我不注意的夜晚,就被大头车拉去了焚烧场,最后掩埋在了哪一片没有龙眼花也没有木躺椅的荒山野岭。
不知道门前的龙眼树结了多少回果,我在某日去捡酸梅汤配料时,遇到了一个也爱躺在木躺椅上的老中医。穿行在层层叠叠的药阁间,拂过带有苦瓜字样的小方格时,他不经意间的一句感慨却让我改变了对苦瓜多年来的印象。
“苦瓜是好东西啊,从来只苦自己,不苦别人。”
后来很多次里,尽管不在他面前,我也会下意识地夹起苦瓜。现在再想起,却弄不明白那又是为了什么。明明苦瓜没有变甜,皮囊上的小疙瘩也没有变得平滑,但是对于吃苦瓜这样一件事情我却不再需要任何理由。
至此,我才惊觉,儿时那个荒诞的想法好像在十几年后得证了。
真的只有大人才会吃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