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寻到自己的树,连他都看不清自己的命脉究竟应该流向哪一方死湖。想来我们认识了十几年可又真正熟知对方多少年?有没有一日?一时?哪怕是一分一秒。
自从他背离雀申我就弃去了金陵的聘酒,再一次就是打仗的时候,难民如大江流水滚滚东去,我艰难地跟着。有人说王侯之女不应该像这样沦落,于是我被迎入恒阳,驻守着一座空池。再后来城池失守,我就再遇见了他。
他过的并不好,衣料和行囊都是麻布制的。官至亭东少将军,北魏覆灭还是苟存或许就要看这个年轻的将领。杂碎都捧着他,哄着他给北魏打仗。我看着他,高束的发髻,凌厉的眼。可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想起很久之前,及笄年华。偏院中有一味新莲,亭亭玉立、皎洁似月。我提笔著书,他门前奏琴。他的手指能划破陈年的苦酒,是拿来临摹古史前传的伏笔,是应被有心之人珍视护在羽翼背后的。而现在却用来执长枪定山河,血光剑影袭来,击击毙命。
他在马上与我重逢一面,只此一眼,将将一眼。就别过头去,连句珍重也没有道就赶往潮州。策马疾驰,马足印一浅一深,盘曲在颠簸的山头,那里屹立着我们的过往。显赫的家族身世纵然令他与我相遇却也封存了这一世无法改变的结局。
“时也、运也。非吾所能也。”
所以我们身陷囹吾,此生都无法释怀。
我与他的最后一面是羌南战役,神山一脉尽数折陨,他为保全唯一余孤,把陈崇山攻下来,生与死劫、漫漫、漫漫。我心急他的伤势,一路从隐川奔到羌南,在山尖望见他坐在独石上,怀里抱着幼婴。脸上血迹斑驳,他的背后,是无数人的尸首。有北魏的也有大梁的,有他的世世兄弟也有他的代代世仇。我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跌进血池里。伸手想要拉他。
“亭东保不住的,走吧。走。”
“二哥。走吧。”
“哥。”
他朝我这里靠了靠,还是好远。我腿软的发麻,脑子里面一团浆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边爬一边想开口,才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看见他的嘴角顫动着,呢喃着吐出几个字。
“北魏留不住了,神山寒氏最后一脉血在我怀里。你拿去给大梁的天子,能活命。”
“小洇。”他能够握住我的手了。但他攥不住。他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泪,却只留下了一串血珠。
“别怨我了。”
我终于能够到他了,我说。景桎谀,我带你走。
他没有动。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动了。
我失声哭了出来,贯彻我心底的、这十几年间的分离与重遇,绘制了我一生最艳丽的那一抹,只此一笔,就是绝色。
我想。我二哥总共叛逃了两次。第一次拜臣西辽,做了北魏的世子。爹娘死了。第二次反水魏王,拼死救出隐川神女。他死了。
我不会知道他究竟为了保全我耗费了多少,也不会清楚大梁母氏与神山寒脉情同手足。梁罹宗问我神女有没有名字时。我愣了很久。
我说,有的。字遇寻。
改朝换代以后,我还是常回雀寅。听曲、打坐、吃酒。我这次是真的没有亲人了,我常常这样想到。每次路过雀寅的小街市我都不敢张望,我嘴馋,看多了想买。直走倒左第三家的糖串、第五家竹筒饭、还有倒右第一家梨子枣粥。可是吃多了就又会想起大哥和娘。我不愿意去想景桎谀,或者。我根本不敢再去想他。
我们那段昳丽得有些不清晰的相处淡去了本质,模糊到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情感。我只记得我们一起过过西域的年,一起做过竹蜻蜓。他带我御过骏马,驰过戈壁。
要是我愿意。长缘桥上,还有两条桃符系在上面。
我哥说。我们俩的缘分自天机,与生俱来。再过一百年、一千年桃符都不会掉下去。
现在那两枚桃符仿佛印记,摇摇欲坠。可是又好像什么东西将它们托住,婉转着维系这一段没有姓名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