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飓风席卷了南方,虽然没有片片落雪,但寒流却顺着青青的树丛,长长的电线杆,从屋檐上一哧溜,便滑进了窗棂。
我大抵是恨这寒冬的。恨它的寒之刺骨,每一粒的寒冷都长着尖锐的棱角,仿佛打铁过后坚硬的黑铁茬子,犀利地刺着每一寸肌肤,勒索着身上残存不多的热量。窗外的三角梅仿佛也扛不住这寒气森森,经过“昨夜雨疏风骤”,可是好一幅“绿肥红瘦”。
但冬天总是有一些期待的。最恋的,还当是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杂烩。
儿时,每到十二月,是都要盼的。一遍又一遍明里暗里的催促,我挤弄的眼神,父亲可都心知肚明,只等那一问,“今天吃什么呢?”
“番茄杂烩!”
欢呼雀跃着把父亲迎到厨房,看着他把早早准备好的番茄洗净,切块,清脆流畅的切菜声在案板上乒乒乓乓,新鲜番茄的红色汁液流了出来,在鲜亮的灯光下光亮光亮的。
小时候是不大能体会那种光影色彩交织的美感的,只觉得番茄红红的,灯光暖暖的,我和父亲因暖气而熏得微红的脸热热的,很好看。
这道菜的灵魂便在于一味调鲜剂螃蟹。选蟹也是有讲究的,大红的大闸蟹?不行,蟹黄会跟番茄会混在一起,做成黏黏的糊状;青龙蟹?不行,肉质太甜,会掩去番茄的酸甜调味。父亲的首选,总是石头蟹,外表坚硬,而其里鲜嫩。
“咸与酸碰撞,才更能产生更美的火花,”父亲做饭的时候,倒更像个诗人。
盼星星盼月亮终是盼来了出锅。架在三脚架台,下面点起微翕的火苗,一开锅,噗嗤噗嗤的汤底翻滚着,红亮的番茄完全和汤水融为一体,蟹身,蟹脚也在浓稠的汤汁里散溢着鲜香,炸豆腐、白菜、粉丝热气腾腾地裹着红润的汁液,一团团白气热热闹闹地送上天,只一个字——香!
抓起一个提前敲碎的蟹脚,轻轻一磕,石头蟹坚硬的外壳便轻轻脱落了,露出肥白的蟹肉,一咬,舌尖仿佛炸开来自海洋的极致鲜美,二嚼,蟹肉早已与番茄的汤水完美融合,酸甜鲜在口腔里轮番轰炸,三咽,一口人间烟火便暖暖地在我的胃腔着陆,暖流刹那间在全身蔓延,驱散了十二月的凌冽。
父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模样,笑意都上了眉梢。但一直以来,他却一直默默咀嚼着番茄、豆腐与白菜,不曾动过螃蟹。
“爸,吃螃蟹啊。”
“不了,我不大吃得惯。”
常威逼利诱定要叫父亲吃,父亲总手忙脚乱,用“高蛋白”“三高”等理由推脱,一边默默地帮我拨蟹。然而却记得母亲说父亲曾很爱吃蟹的,但很长一段时间,我终是大抵忘却了。
渐渐,我沉溺学业,在笔墨的刀光剑影中垂死挣扎,我在饭桌上的时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烦躁易怒。终于有一天,当父亲再一次端上番茄杂烩时,我冲他大吼:“不要再煮这一碗了!我学业那么紧张,哪里有时间浪费在拨蟹壳这种事情上!”
父亲一怔,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帮你剥。”话音还没落尽,就听到重重的摔门声。
从此,父亲再没煮过番茄杂烩。
是日,是父亲的生日。父亲似乎兴致很高,一下午便和母亲在厨房里准备起来。
一碗碗至臻之味被端上来,雾气缭绕。但到了最后一碗,父亲似乎迟疑了一会,但还是缓缓掀开锅盖。
是一碗番茄杂烩。
“今天放假,休息一会吧,就当给我庆庆生。”父亲局促地望着我,声音里带着些祈求。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热气腾腾的白烟,衬着他的背影愈发佝偻,父亲老了,他的脸上也再难被暖气熏得红润有光了,只有越来越多的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诉说的细纹。
突然眼眶一热,忙低头夹起一只蟹脚,用牙齿咬开。蟹壳很硬,而蟹肉却因沾满番茄的酸甜而更具风味。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父亲是那番茄,我是那只石头蟹。
父亲把爱像番茄一样融于汤水,用他独有的酸甜默默濡染着我,而我却用坚硬的外壳封闭起里面的心,反而扎满一身长短不一的砾石,一下一下地刺痛着他粗粝的手,固步自封,坚守着自己所谓的城池堡垒,殊不知,自己却早已浸透在父亲粘稠的父爱里,无法脱离。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番茄与螃蟹,竟然殊味同归,都有一种不可替代的味道,名字叫爱。
泪水落下的瞬间,我将拨好的蟹放进父亲的碗里。
“爸,吃蟹!”